这首《题都城南庄》一出,小铃铛先是一愣,随即面色略显怪异,忍不住小声嘟囔:“姑爷,这……这乃是前朝崔护的旧诗呀,您拿来作却扇诗,是不是有些取巧了?况且,意境与此时不符。”
她话未说完,那柄精致的合欢扇后,却传来一声洞悉一切的轻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只有刘靖才能听懂的狡黠与娇嗔。
“夫君是想说,你我之缘,便如那崔护与绛娘一般,是天赐的‘桃花缘’么?”
崔莺莺的声音娇俏动人,却暗藏机锋,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刘靖眉毛一挑,正欲顺着她的话说些“你比那桃花更美”之类的奉承话,却听她话锋陡然一转。
“只可惜,孟棨在其所著的《本事诗》里早已言明,此事实乃好事者胡编乱造。”
“崔殷功乃博陵崔氏嫡出子弟,是真正的名门贵胄,其父曾任大理寺少卿,怎会与一素不相识的村姑轻易成婚?据奴所知,崔护早早便与范阳卢氏女定下婚约。”
她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旁人听不懂,唯有刘靖能听出的、小女儿家的嗔怪与刁蛮,仿佛在埋怨他不用心。
“所以,夫君是想用一个‘假故事’,来骗奴家这柄‘真扇子’吗?”
这一手,接得实在是漂亮至极!
既点出了刘靖用旧诗的“取巧”,又引经据典,以一种极为风雅的方式,将他的路堵死,还顺带撒了个娇。
小铃铛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对自家小姐的崇拜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小姐好厉害!
竟然三言两语,就让威风八面的姑爷吃了瘪!
嗯?
崔护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是假的?
看来自己穿越之前被后世那些营销号给骗了。
刘靖挑了挑眉,很快便释然了。
想想也是,博陵崔的嫡出子,哪怕是偏房,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哥,婚事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只怕早早便与其他世家大族定下了亲事。
哪怕是到了如今,世家门阀没落,也依旧没有堕了门楣,刘靖能迎娶崔莺莺,是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若非有如今的成就,崔家会同意?
迎上崔莺莺那带着三分狡黠的眼眸,刘靖摇头失笑:“好一个‘假故事’骗不得‘真扇子’,看来夫人不好糊弄啊。”
说起博陵崔,刘靖不由来了兴致:“同为五姓七望,你清河崔与博陵崔,是否算作一家?”
崔莺莺臻首轻摇,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回夫君,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可清河崔与博陵崔早在汉时便已分家。如今,只能算是同宗,却非同族,两族互相通婚也是常事。”
刘靖点了点头,又问出一个更具深意的问题。
“鼎盛之时,博陵崔与清河崔,孰强孰弱?”
崔莺莺没有丝毫犹豫,眼中流露出一丝源自血脉的骄傲,坦然答道:“自然是博陵崔。五姓七望之首,士族之冠,当之无愧。”
她没有因为自己出身清河崔氏就有所偏袒,这份坦诚与格局,让刘靖心中暗暗赞许。
见两人相谈甚欢,似乎忘记了正事,一旁的小铃铛心中有些着急,她轻咳一声,娇声提醒道:
“姑爷,小姐,莫要误了良辰吉时,还请……还请姑爷念却扇诗。”
崔莺莺闻言,俏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新婚之夜,竟和夫君聊起了家族旧事,不由得有些羞赧,但眼眸深处,却满是期待。
刘靖的才华,她两年前便已领教,那首《鹊桥仙》至今仍在她心中萦绕。
刘靖随即说道:“既然夫人嫌这故事假,那为夫,便为你作一首相思,以证我心,如何?”
他不再看她,而是负手转身,在房中踱步。
自打经过钱卿卿那一遭后,刘靖便搜肠刮肚,为今日这正妻入门的大礼做足了准备。
他深知崔莺莺才情之高,寻常诗句绝难入她法眼,于是,他想起了南宋大家范成大的那首经典的却扇诗。
此刻,他看着扇后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清了清嗓子,缓缓诵道:
“姑射仙风肌雪莹,笑挥玉尘送春回。
碧桃漫散瑶池果,不道人间有落梅。
却扇含情羞解佩,芙蓉帐暖度春宵。
从今翠袖不须掩,且向尊前舞细腰。”
这首诗意境华美,对仗工整,既赞美了新妇的仙人之姿,又描绘了洞房花烛的旖旎春光,可以说是“却扇诗”中的典范之作,足以应对绝大多数场面。
刘靖念罢,含笑看着崔莺莺,以为定能博得佳人却扇。
只是不曾想,崔莺莺听完,那柄精致的合欢扇非但没有移开,扇后的眼眸反而笑意更浓,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只听她用一种既欣赏又带着一丝娇俏挑剔的语气,柔声说道:“这首却扇诗,辞藻华丽,对仗精妙,自然是极好的。”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只有刘靖能听懂的、小女儿家的刁蛮。
“却还……不够奴家却扇呢。”
“夫君,可还有佳句?”
一轮明月已然高悬,清冷的月华如水银般倾泻而下,透过窗棂,映照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圣洁的银霜。
他略一沉吟,胸中那股沛然的英雄气概,与两世为人所积累的孤寂和思念交织在一起,瞬间喷薄而出,化作词句,自他口中缓缓流淌。这一次,他没有用唐人熟悉的五言或七言,而是用了一种更自由、更适合抒发长短句情感的新体裁。
他念道:“秋水明眸、翠螺堆发、却扇坐、羞落庭花。凌波步、尘生罗袜。”
第一句出口,便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崔莺莺那双眼眸,那如远山般的眉黛,那端坐扇后、娇羞得让庭院中花朵都自惭形秽的模样,以及她方才下车时那轻盈如洛神的步态,尽皆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刘靖声音渐沉,情感愈发浓烈。
“芳心发。分付春风,恰当时节。”
是啊,两年的等待,两年的期盼,这颗少女的芳心,终于在今日,在这最恰当的时节,向着她的春风,彻底绽放。
“渐解愁花怨月。忒贪娇劣。宁宁地、情态于人,惺惺处、语言低说。”
回想起方才她那番引经据典、带着娇嗔的“刁难”,不正是这词中所写的“忒贪娇劣”么?那安静时惹人怜爱的姿态,那小声说话时聪慧狡黠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最后,刘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再次牢牢锁住那柄微微颤抖的团扇,用一种几乎是宣告般的语气,吐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整首词的灵魂。
“相思切。不见须臾,可堪离别。”
相思之情,已是如此深切。哪怕只是片刻不见,又怎能忍受再一次的离别?
词句一出,满室皆静,只余下红烛烛心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三颗剧烈跳动的心。
小铃铛早已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从小在崔府长大,也算听过不少名士风流的诗词文章,却从未听过如此直白、如此滚烫的相思之语!
“不见须臾,可堪离别。”
这一刻,她从小到大所受的那些“女子当矜持”、“情感当内敛”的教育,仿佛被一股巨力彻底颠覆。
原来,男女之间的情意,可以如此激烈、如此坦荡地用文字碰撞出来,而不是一味地顺从、等待与含蓄。
而扇后的崔莺莺,握着扇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的激动与共鸣而用力,微微颤抖。
不见须臾,可堪离别……
这不正是她这两年多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吗?
他懂!
他全都懂!
这两年的分离与煎熬,这两年的相思与等待,全都被他写进了这首词里。
字字句句,都像是他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心上那些不为人知的伤口与思念。
在长达数息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寂静之后,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隔着团扇,喃喃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彻底击中的哽咽与叹服。
“夫君的这首《两同心》……真好。”
刘靖缓步上前,重新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夫人,春宵苦短。”
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对着那柄团扇,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现在,为夫这番‘真相思’,可够换夫人这柄‘真扇子’了?”
崔莺莺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柄为她遮掩了无尽娇羞的合欢扇。
扇后,是一张宜喜宜嗔、明艳到极致的绝美容颜。
烛光之下,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眉心那朵用胭脂精心描画的牡丹花钿,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有了生命,娇艳欲滴。
或许是因为激动,她的脸颊泛着动人的红晕,比任何妆容都更加美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发自肺腑、带着无尽痴恋的呼唤。
“夫君!”
“夫人!”
刘靖握住她微凉却柔若无骨的小手,顺势挨着她,在铺着龙凤锦被的床沿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