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所穿,并非寻常的大红喜服,而是一身严格按照亲王规制、由顶尖匠人赶制而成的绛纱袍。
袍身以蜀中进贡的最上等“缭绫”为料,其色深红,沉稳而不失喜庆,在堂中烛火的映照下,袍面仿佛有流光浮动。
宽大的袍袖与衣摆之上,皆以最考究的暗金丝线,用平金绣的手法,绣满了繁复而威严的“麒麟踏祥云”图纹。
那麒麟昂首怒目,四蹄生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袍身上踏出,尽显霸主气象。
腰间,一条以整块和田白玉打造的玉带紧紧束住,玉带之上,同样浅浮雕着麒麟纹,与袍身完美呼应。
玉带正中,悬着一枚象征身份的鱼符,更添几分威仪。
头上,一顶以乌纱制成的改良式璞头,将他满头黑发束起,显得精神奕奕。
脚下,一双皂色乌皮履,鞋面光洁如镜。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面如冠玉,此刻换上这身繁复而尊贵的礼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一双眼眸灿若朗星。
平日里积蓄于眉宇间的、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被这浓浓的喜庆冲淡,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折的雍容。
铜钱如雨,不断从迎亲队伍中泼洒向两旁,换来百姓们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祝福。
歙州能在乱世中得享安宁,皆赖刘靖之力,百姓对他的爱戴,真诚无比。
最终,队伍在刺史府门前停下。
刘靖在胡三公、青阳散人等一众心腹的簇拥下,亲自走出府门相迎。
狗子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下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启禀主公!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夫人安全接回!”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激动。
刘靖快步上前,亲手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那风尘仆仆却精神亢奋的样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辛苦了,狗子。”
一句简单的“辛苦了”,却让狗子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一热。
而另一边,吴鹤年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指着自己那青一块紫一块、堪比调色盘的脸,压低了声音,满脸委屈地诉苦。
“主公……您看我这张脸,为了您的体面,下官可是……可是受了奇耻大辱啊!您可得为下官做主!此番皮肉之苦,使君当有所抚慰才是!”
刘靖的目光越过他那张滑稽的脸,扫视了一圈他身后那些同样衣衫带尘、甲胄上还带着泥浆,却个个精神抖擞的玄山都甲士,随即朗声一笑,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此行所有将士,赏钱加三倍!!”
“吴司马劳苦功高,另赏百贯,以慰‘皮肉之苦’!”
“谢主公!”
二百玄山都甲士闻言,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士气之盛,让围观的百姓无不动容。
闻言,吴鹤年大喜过望,急忙说道。
“为刺史分忧,乃下官分内……”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的笑容便猛地一僵,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笑,不偏不倚,正好牵动了嘴角的伤口。
他心中顿时把崔家那帮小娘皮骂了个底朝天。
一个个看着香香软软,弱不禁风,下手是真他娘的狠啊!
那棍子是实心的吧!
也多亏了木棒上都绑着厚厚一层红绸缎,没见血,只是皮外伤,不伤筋骨。
否则他这张老脸,今天非得交代在丹阳不可。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别人。
狗子早就提醒过他,可他偏不听。
在他看来,自己乃是堂堂名士,代表的是刘刺史的脸面,岂能如市井无赖般冲撞?
当昂首挺胸,以礼相待,方显大将之风。
结果,他推门而入,那句“在下吴鹤年,奉刺史之命……”
的场面话还没说完,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片棍影。
他当时就懵了。
反观狗子,那才是真正的“经验丰富”。
就在吴鹤年推门的那一刹那,狗子已经双腿微屈,门开的瞬间,他便低吼一声,双手死死护住后脑勺,腰杆一弯,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闷头就往里死冲!
那些女眷的棍棒“砰砰砰”地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却不管不顾,硬是在棍棒的丛林中,杀出了一条生路,直奔终点——新妇所在的梳妆台。
等吴鹤年回过神来,也学着抱头鼠窜时,黄花菜都凉了。
他一个人,承受了至少七成的“火力”。
刘靖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那辆极尽奢华的马车上,即便以他两世为人的心境,此刻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
一名满脸喜气、打扮富态的喜婆扯着嗓子,高声唱喏。
“吉时已到——!新妇落脚——!”
下一刻,车帘被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掀开。
一抹天青色的嫁衣先映入眼帘。
嫁衣以最上等的蜀锦裁制,在午后的日光照耀下,锦缎上用金银丝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凤凰祥云图纹,仿佛在缓缓流淌,与刘靖身上的赤红喜服交相辉映,正是唐时最高品级的“红男绿女”之配。
随着车帘越掀越高,那袭华服的全貌与它主人的身姿一同显现。
她端坐其中,身姿笔挺,纵然是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依旧稳如山岳,每一个细节都尽显百年世家最严苛的礼仪教养。
一张精致的合欢团扇,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只留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一双流转着光波的眼眸。
那双眼眸,大而灵动,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刘靖眼中的惊艳。
其中,有初见陌生夫君的羞怯,有对未知前途的一丝忐忑,更有一份激动。
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双眼睛拥有了摄人心魄的魔力。
眼波流转间,眉心处那朵用金箔、云母、珍珠粉精心点缀而成的牡丹花钿,折射出璀璨而温柔的光华,与她白皙如玉的肌肤相互辉映,更添几分雍容华贵。
满头如瀑的青丝,被细致地梳成高耸繁复的盘桓髻,其上所戴的九翟凤冠,珠翠摇曳,流苏轻颤。
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呼吸,那些以金丝打造的凤鸟步摇与珍珠挂饰,都会发出一阵极轻微、却又无比悦耳的“叮铃”声,仿佛仙乐。
她并未如寻常新妇那般盖着红巾,而是以扇遮面,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反而比完全的遮蔽,更引人遐思,更具一种呼之欲出的动人之美。
雍容大气,风华绝代。
车内的崔莺莺,也透过团扇的边缘,看到了马车旁那个身着喜服的男子。
是他。
两年不见,他褪去了所有少年人的青涩,身形愈发挺拔如松,眉眼间的锋锐与威严,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人不敢直视。
可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却带着她所熟悉的温和。
两人目光交汇。
周遭数万人的山呼海啸,震天的鼓乐,在这一刻仿佛都已远去。
时间凝固,一眼万年。
在这般乱世,两年多的光阴,足以发生许多事,却磨灭不掉刻在骨血深处的思念。
那思念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变淡分毫,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越发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