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上午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共骑着一匹骆驼走在渺人烟的峡间古道上。两千年前亚述人驾着战车经由这条道路穿越广袤大地长途跋涉讨伐列国,当年也许还是萋萋芳草郁郁森林的尼尼微郊野,而今随着越来越干涸的气候,泉眼逐渐枯竭,植物也慢慢死去。在峡谷尽头的山崖上以古怪姿态伫立的古树,也许当年曾有不少亚述战士在离开故土前望着它发下重誓,立志快意疆场扬名立万。而今这株巨木不但早已枯死,且在死后遭到天罚被雷电劈成两半。这株古木便是少年们此次探险的目的地。
峡间的地形天然适合打埋伏,是响马劫道的理想地点,因而在平时连商人也不大爱走这条线路。放羊人在山上的石头缝里时不时能捡到断掉的箭簇,甚至有幸运的拾到过遇难者在仓皇逃窜中失落的钱币。因而也有头铁的顽童跑到此地探险。不过由于位置太偏远附近又没水源,一天之内法从河西岸来回,所以也只有住在东岸的人偶尔前往寻宝。
岩崖上的鹰巢便是被其他孩子发现,消息传到了奥舍尔耳朵里,他就有了想法。别人倒也未必真敢冒险去悬崖峭壁上摸鹰,但沙洛索帕兄弟都是很能玩命的主儿。西里尔对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鹰的执念已经到了可救药的地步,作为好友奥舍尔当然不能把这消息瞒他。
不过走到半路就有些犹太人就有些后悔了,因为那个地点确实不太安全。西里尔知道奥舍尔的商人本能让他视响马如天敌。所以在看到枯树前就提出离开谷底往上爬走山路。不过骆驼不能爬山,他们上山前就把骆驼拴到了山脚荫凉处,然后两人徒步爬上了光秃秃的岩顶。在山脊上前行相比走山谷间最大的坏处是日头太晒。很快两个孩子都晒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过西里尔还是兴致勃勃。他沿路看天,指望能看到飞翔的雄鹰。奥舍尔没他那么好的体力,犹太人被晒得眼前发黑,只能把外袍披在脑袋上埋着脑袋哼哼唧唧。不过他还是比他的法兰克朋友靠谱,就算热惹得发昏,定点还是定得挺准。仰仗他的精准定位,他们没有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了悬崖上的鹰巢。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只要能长双翅膀飞下去够着就行。然而这两个年轻人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异禀,只能朝着半山峭壁上的鹰巢干瞪眼。
“这……好像下不去。”奥舍尔阐述了个有眼睛就看得到的事实。
西里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吭一声,开动并不丰富的脑细胞异想天开一个下悬崖的法子让他感觉比爬山累多了。
思索了半天,他终于开腔问奥舍尔:“你带了多长的绳子?”
犹太人吃惊道:“你别说你想从这儿吊下去啊。”
“总比从山底下往上爬简单些,我们可以把绳子绑在死树上。”
“你疯了吗?这树死了那么久早就脆完了,根本吃不住一个人的分量。”
“那你帮我拽着。”
犹太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想都别想。”他可不想跟他冒矢的朋友一起掉下悬崖变肉泥。
西里尔看他左也不答应右也不答应干脆不跟他商量了,直接去奥舍尔背包里抢绳子。
犹太人力气没他大,拦也拦不住,眼看这人真不要命去树上绑绳,情急之下突然大叫:“你看那是什么?”
“别跟我来这套。”西里尔才不会被他转移注意的把戏骗了,脑袋都没撇。可奥舍尔这回听上去真不像在开玩笑:“真的,你别闹了,趴下来趴下来,别被他们看见喽。”
西里尔被他拉得只能蹲下身,他往犹太人指的方向望去,居然真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
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两拨人马,因为显然其中一方在追杀另一方。追杀者统一着玄甲黑衣带黑色头巾,而被他们追得快路可逃的一方也是撒拉逊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看样子并非商人,而更像一队侍卫护卫着为首的撒拉逊贵族。距离太远在崖上很难看清双方身份,但西里尔还是很快认出了被追杀一方的蓝色军袍——他们在某个最近经常打照面的阿拉伯贵族少爷身后没少当背景板。
“好像是……”连犹太人也看出来了。
“是那小子,”西里尔皱着眉头注视着山下,脑子里第一时间涌起的就是上一晚维克多.马赫杜的出道故事。勃艮第骑士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自己随口讲来解闷的饭后故事,不但彻底改变了双生子的命运,也间接影响了整个帝国未来之大局。
后世看来正处于历史拐点上的人却往往因身在其中反不自知。如果知道自己行为会导致改变一生的后果,也许西里尔会有所犹豫。但在当时,这个忧虑的年轻人只是一味头脑发热,骑士精神上脑。看到又一个蓝衣护卫被砍下马,他立刻下了个决心:“这阿拉伯人虽然可恨,但在贝都因部落那回他替咱们解了围。真正的骑士不能欠着人情不还,见人于危难而不救!”
奥舍尔觉得他脑子一定坏去了,目瞪口呆道:“可……可那些黑衣人不像是普通响马。”
“他们没注意到还有我们在这里,我可以下到山腰从高处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西里尔一撩衣摆得意得亮出插在腰间的弹弓和短刀。
奥舍尔满头都是问号,“用弹弓打职业杀手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职业杀手?”
“老天爷,你没看到他们那打扮?搞不好是尼扎里派的人!”
“什么尼扎里派?”西里尔还没转过弯来,但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等犹太人给自己科普,“管他呢,我用石子瞄准脖子那块打,也不是非要把人打死,这种跑速落马就能摔个半死。我打弹弓得可准了!”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开始往回跑打算绕找个最近的可以下山的路线去绕背。奥舍尔急得拦也不是帮也不是。他可了解自己这位朋友,说好听浑身是胆说难听就是脑袋缺筋。虽然奥舍尔也是个没谱的,但比起西里尔他还有点常识,而且很惜命。总不能在原地看戏吧,他一跺脚也开始拔腿飞奔,不过奥舍尔的飞奔方向是他们来的方向,他得先去找到他的骆驼搬救兵!
从沙洛索帕家所在的村庄到峡间古道骑马也需要小半天,骑骆驼就更慢。尽管没命地抽着骆驼,可那可怜的畜生就算豁出命来也只能跑这么快了。柏拉吉尔估算着时间差,很怕等自己赶到弟弟的尸体都凉了,他心急如焚,驱策着骆驼在一望际的沙漠丘陵中狂奔,扑面而来的风沙刮得他脸疼。裹住口鼻的头巾在到达出事地点前就已经从白色变成了泥灰色,柏拉吉尔以为自己十有八九没法赶上。然而受袭者似乎比他想象中坚持得长久得多。为了节省时间他没有走山上的路线,而是直奔悬崖下方的古道。还没到达交战现场,他已从风中听到远处的兵刃相接之声,间或混杂着人的叫喊。黄沙弥漫加上峡底光线阴暗,能见度并不高。等柏拉吉尔能看到交战双方时,他们也看到了他。
正像奥舍尔说得那样,袭击者并非普通劫匪,他们穿着一色的黑,配备的武器也是统一制式。一个危险的名号如闪电般穿过柏拉吉尔的脑海,在穆斯林世界,众所周知阿拔斯家族和尼扎里派结了世仇,而这个尼扎里派在法兰克人中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阿萨辛。
尽管这些年来阿萨辛针对阿拔斯贵族的行动已很少见,但考虑到哈木宰的背景来源,还真不好说这些要他命的家伙就来自阿拉穆特堡。柏拉吉尔从来不怵跟本地青少年打架斗殴,但若是碰上职业杀手,那性质就完全不同。形势紧急容不得他多作斟酌,原本黑衣人注意到又有来人,也不细看是否是关路人甲,直接一发手弩短箭就送了过来。
若当真是阿萨辛,他们的兵器大多喂毒,柏拉吉尔不敢托大,把腰一矮直接滚下鞍来。出来得匆忙,眼下他手上只有一柄原本就戴在鞍鞊上的单手剑srt,别说救场,恐怕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但他天生就具有骑士的勇气,就算下风战局也不会轻易认输更不会逃走。他一手握着自己的剑,一手拾起地上死人掉落的施舍尔弯刀,摆出个攻守兼备的姿势,在盾状态上完美抵御了黑衣人从马上发动的第一轮刺砍。
黑衣人估计也挺懵逼,心里没底这人到底算不算救兵,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半大的孩子,而且全是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法兰克人。令人头疼的是,这些法兰克人别看年纪不大却挺能打。
上一个蹿出来的法兰克人从背后突施冷箭让他们吃了不小的亏。现在来的这个比上一个还目中人,居然直接轻武器徒步扛骑兵,居然还给他扛住了。
这时处在包围圈中心已经被逼下马的哈木宰也看到了灰发的法兰克人。向来以光鲜示人的哈木宰眼下可挺狼狈,华丽的袍子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亲卫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两三人还能勉强支撑,他自己也不得不拔出了佩刀参与战斗。
他第一眼瞧见刺斜里杀出个柏拉吉尔也是跟黑衣人一样摸不着头脑,他总算还没自恋到觉得这位会专程来救自己。果然柏拉吉尔一落地就冲着他厉声质问西里尔在哪儿。这景象多少有点厘头,哈木宰心想都这个节骨眼上了,顶着一堆要命的杀手问自己要弟弟是不是太不分场合了这人。
不过很快他就原谅了柏拉吉尔理的行为,因为他眼见这个还没自己高,人也跟五大三粗不搭边的少年,趁着对手回马的当儿,竟卯足力气拿身体当炮弹一膀子把正在转弯的马顶了个人仰马翻。圣经中大卫击杀歌利亚恐怕也不过如此。然而柏拉吉尔不是大卫,他还没杀过人也没有下决心开杀戒。他看到对手翻在地上,被马压断了腿动弹不得,就只上前一脚踢在那人下巴上把他踢晕了事。
柏拉吉尔这套不按常理出牌的操作把交战双方都看楞一秒。这时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距离稍远的峡谷尽头传来。
“哥,你怎么也来啦?”西里尔满脸是血的脑袋从大石头后面探了出来,“快来看,我杀人了,还杀了俩!”
柏拉吉尔不知道他弟是有什么毛病,可能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看似人畜害的傻子乐居然对杀人如此兴奋,他弟弟看来丝毫没把夺人性命当成心理负担。不过反过来想,也许西里尔才是正常的,他们以后都会成为以杀人作为职业的骑士,又为什么要对杀第一个人犹豫不决?
在柏拉吉尔迟疑的当口,哈木宰最后一个亲兵被砍到后颈,声都没吭一声倒地立毙。而此刻黑衣人至少还有六人。三对七,局势不利,还不知道哈木宰这个绣花枕头能不能打。
柏拉吉尔不关心阿拉伯人的死活,他只关心弟弟。可蠢货西里尔却铁了心要当回大英雄,他从石头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还想参与这边的战斗,而他哥一看到他那条插着半支箭的腿,脑子就充了血。
原本打算就此带着西里尔离开,任凭阿拉伯小子去死的柏拉吉尔,被西里尔的惨状气昏了头。他挡开了最后两只射向自己的弩箭后,一夫当关站在了道路中间。此时日头已经西斜,但沙漠中的气温还是很高。炎热的空气上升过程中发生了扭曲,静止不动的柏拉吉尔一时间周遭似乎杀气都显了形。
就在这时几乎不约而同地,黑衣人开始停止攻击,他们一起用怪异的眼神望向暴怒的法兰克人,眼神逐渐转化为极度的恐惧。
而和他们望向同一个方向的哈木宰此时也愣在了当场。
在峡谷出口处,地平线的彼方,平白出现了一支遮天蔽日的大军,兵器闪耀的反光让它们远看也闪闪发亮,此起彼伏翻卷着的旌旗仿佛汹涌大海中的浪帽。
这壮观而可怕的异象让哈木宰都呆了五秒钟,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是真实的,只是沙漠中并不罕见的海市蜃楼。可此刻让他所在意已经不是那支幻象大军。
“Shran……shran!”一个黑衣人似乎被吓得发了狂,他不可自制地喊着一个词,然后便丢盔卸甲地开始逃跑。这恐惧就像可以传染,很快其余剩下的杀手也发着连滚带爬地爬上马逃跑了。